当那些东西被相信时，它们在那时竟然全都是真实的。
当所有这些记忆同时出现在眼前，阿杰发现他已无从分辨这些记忆中哪些“信”是科学的、真的，哪些“信”是不科学的、假的，乃至这种对真假的分辨本身都已失去了意义，因为自己能籍之分辨真假的标准本身就建立在某种“信”上，而这“信”终究只是“信”，这“信”本身是无从分辨真假的…
此刻阿杰能真切感受到那种相信神创世界的真实感与相信物理法则演化世界的真实感以及所有此类“相信”所造就的真实感之间全无差异。
于是，这“真实感”本身，忽然间便已无所谓了“真实感”。
而那些在记忆中出现的种种世界，也在这同质的真实感中真实得无所谓了“真实感”…
此时此刻，在这些记忆面前阿杰难以置信却又无可置疑地发现，那所谓“真实感”其实并非来自于眼前那一个个所谓“现实世界”——虽然这一点乍看起来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千真万确，而更像是来自于——亦只可能来自于——“信以为真”…
这是每一个当时出现在当时那双眼睛面前的世界得以在某个参照系中获得意义的基点，无论当时“信”的是上帝、科学、实利、鬼神、轮回、神灵、物理法则…
“信”的内容千差万别，乃至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不可能成为“信”，而无论信的是什么，这“信”本身全然无差异。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妙不可言。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不可思议。
原来在那唯一可能的声音里…心之所用就是这样成为了心之所见…
而这其中本无心…无用…亦无见…
故无所不有…无所不见…
看着心海中这如梦似幻般历历浮现出的无数无数次生命的记忆…
那些曾经那么熟悉、亲密、憎恶、隔阂、惧怕、厌恶、喜爱的人…
每一次销魂蚀骨的交欢；每一次面对死亡时末日般的恐惧；每一次等待那些当时显得如此至关重要却又未知的结果时那坐卧不安、心乱如麻的忐忑；每一次春风得意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且这样的好景看似永不会结束的快意；每一次当时以为再也无法承受、再也挺不过去的折磨与煎熬…以及所有在那些生命里曾如此真切的依恋、寂寞、悲愁、畏惧、渴望、焦躁、惨淡、担忧、孤独、挚爱、失落、希冀、冷漠…以及在最近这场生命中所经历的、仍那么鲜活的一切…所有这些发生时曾经全都如此真实的一切，此时已然全都成了——如仙子所说——过眼云烟…
而当这些已然逝去的过眼云烟却又在忆念中同时显现时…非真非幻、亦真亦幻间它们仿佛全都成了某种神性、于无可存在中幻化出的最终存在...
这时，阿杰眼里莫名涌上止也止不住的泪水，汩汩而下，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由于哀恸，只是那眼泪扑簌簌不断不断滚落下来…
阿杰忽然觉得在所有这些确凿无疑却又如梦幻泡影般的记忆面前，他再也无法用“自己”这两个字来对它们加以定义，在无差别呈现的这些记忆面前，“自己”两字已无法再有任何意义。
这里所呈现的一切——曾经呈现的、正在呈现的、将要呈现的——全都只是转瞬即逝的影像而无所谓“自己”，或者这所谓“自己”亦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影像中无差别的“之一”，像某种本自毫无理由却就这么出于某种妄想而强加在所有这些影像上的一个空洞、全无实质的虚假名义…
就在这个刹那，某种知觉隐隐呼之欲出，阿杰恍惚间似乎依依稀稀可以感觉到那让这一切影像得以呈现于其中…而又无可名状…无可形容…不可能产生…也不可能毁灭…无所谓存在…亦无所谓不存在…的…曾被某个声音描述为“镜子”的…某种无所不在的…所在…
于是，在这道绝无可能般不可思议的意象中，不知为何——此时似亦已无需为何——阿杰不自觉地把右手伸向已死在他面前多时的珠玛的面颊，就在将触未触的刹那，凭空袭来一阵清风，珠玛的遗体立时化作一片烟尘随风散入虚空，并如冰消雪融般须臾间消失无痕…
不知是不是幻觉，在珠玛飘散前的瞬间，阿杰好像看到在他嘴角边扬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为什么在此之前我完全、完全不记得这些…完全不知道有这些记忆存在…”在那渐渐减弱的异响中神志略微恢复的阿杰懵懵瞪瞪而又难以置信地问道。
仙子还没有作答，就听萨达说道：“你觉得你的记忆真是在你自己控制之下的吗？”声音就像来自一座深不见底的漆黑洞穴…
乍一听，怎么还有这么不讲道理的问题，“难道不是吗？”可阿杰回答时却不知为何缺了点底气。
“那方才又是谁听到那个声音就开始魂飞魄散了呢？”
见阿杰无言以对，萨达又逼问道：“就算先把这些意识中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放下不谈，那你告诉我，你自己这具肉身就真的在你控制之下吗？”萨达说话时一直都那么平静，即便这逼问也不例外，而且这种平静显得有那么点奇怪，就好象他说话的对象并不是个活人，甚至，就好像是在和一个本来就纯属子虚乌有的幻影说话，而听者在这样的话音里仿佛也下意识地无法再维持那种对自我存在的认定。
阿杰稍稍动动手指，抬了抬双腿，“应该是吧。”不知为何，此时连这样的回答中也依然不见什么确信。
“噢？这具肉体本身的生老病死、无常际遇真的由得了你吗？”
按照过去在科达比那西习得的固有观念自动生成的反驳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阿杰自己否定了：这具肉身的开始就不是他能决定的，它的生长、衰老、死亡归根结底似乎也是如此…乃至“生老病死”这四种现象的存在本身就不是他——或者任何科达比那西人——能控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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