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这话，阿杰其实就明白了这看似毫无道理的反问中暗含的意思——一个最浅白却又被所有人视而不见的事实，可他已经不敢再沿着这意思想下去了。
“你这个老神经病！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有你搞不清！”
话一出口，阿杰自己都感觉到那份歇斯底里的绝望挣扎，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最后抵抗，即便他已隐隐预感到这抵抗在这老者面前也终究只会归于徒劳…
“把‘所有人’搬出来又怎么样？无论这‘所有人’有多少人，面对‘所有人’的还是只有一个你呀…”老人停顿了一下，“这和你面对此地的情形有什么区别呢？”声音沉缓，好似低音提琴奏出的柔板。
刚才抗辩一完，阿杰其实就想逃的，但处在疯溃边缘的他已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逃了。虽说在老者开口之前就预感到自己的抵抗纯属徒劳——就像来到这儿以后所作的一切——可没想到最后的审判来得如此轻盈，毫不费力就抽去了他心里死死紧握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天空是纯一色的灰白，没有云，也没有星。
这是天空，还是海底？
通往无边无际，还是绝对的窒息？
昏暗笼罩下，大地是纯一色的灰绿，没有花，也没有树，没有一点杂质，这是载体？还是死机？
“无论这‘所有人’有多少人，面对‘所有人’的还是只有一个你呀…这和你面对此地的情形有什么区别呢？”老人的话里仿佛有某种说不出的魔力，挥之不去间阿杰只觉自己所有的感官好像都在不可挽回地不断失去效力。
他发起了呆，变得像是这旷野上竖着的一根木桩。
一切只是这么发生着，和谁有关系？
唯一的运动来自进出鼻腔的空气，这算不算呼吸？
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存在的吗？
要是放在过去，这问题根本不可能被提起，事实再明白、再坚固不过地放在眼前，但现在呢？
在失去了所有旁证之后，阿杰忽然发现这所谓的“坚固”存在一下变得好像不知从何说起…
自己从来都在一个“无法出去”的处境里，所谓的“坚固”真的在“对面”那个世界里吗？
为什么老人轻轻的提问就让这原本看似比地球还牢固的、让眼前的一切现象坚实为真实的“坚固感”立时化成一摊齑粉散入空中飘逝无踪，只剩下眼前这看似丝毫未变的现实在被抽去了那“坚固感”后变得可望…不，甚至是可触而不可及…
不知过了多久，从阿杰那几近石化的嘴里模糊不清地吐出字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一串接一串，像鱼儿嘴里吐出的气泡。
“你从哪儿来？要回哪儿去？”
“我要回对岸去…对岸…”连这回答也不像是有意识的反应了。
“听上去你好像回答的是‘你从什么地方来？’，而不是‘你从哪儿来？’”
忍受被动可不是阿杰一贯的风格，即便在这种时候，这种基因也没有完全休眠，被老人这一问，那基因又自动做出了回应，犹如脊蛙反射，“那…你知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呢？”趁着似乎恢复的片刻清醒，他反问道。
老人摇了摇头，神情就像一条笑眯眯的鱼，眼睛看着阿杰，可眼神中又好像所见里全无这个人的存在，“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有哪儿可去…”
这样的回答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人面前...
阿杰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位老人的，等他再次恢复清醒的时候才发现自行车早就没影儿了，河岸也不见了，老者更是踪迹全无，剩下的唯有这漫无边际的旷野和依然兀自发生的呼吸…
这下干净得倒也彻底…
“该去哪儿呢？”
这个问题是自动出现的，阿杰倏然间第一次察觉到这种“自动机制”的存在。
之所以过去没有发觉，似乎正是因为它像空气一样无形，又无时无刻不在内里催动着他的种种心思和行为——即便此刻也不例外——而在对岸那个世界里又到处都是应和着它的各种引力，让它无论愿意或不愿意，都得有所“去”…
慢着…问题好像并不在于哪儿是方向，而是这“想去”本身…
怪不得出不去…从来都不曾真的出去…
一想到这儿，阿杰不知为何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腿一软，委坐在地上，哪儿也不想去了…
奇怪，这旷原上那无边寂静方才还令阿杰恐惧彻骨，可这一来那极度的恐惧却好像渐渐消停了下去…
“会死在这儿吗？”
鱼，又开始冒泡了。
“‘死’是什么样的？”
“不用再去上班？不用再逢场作戏？…走运的话也许可以跳出江湖，从此不再身不由己…”胡思乱想到了这儿，阿杰惬意得不禁起了一阵寒战。
看着一个个不知所云的念头飘来荡去，如同看着一颗颗一闪而逝的流星，亦真亦幻，几乎不像是自己脑海里的东西，又不可能不是…
不知不觉间阿杰忽然惊醒过来，“怎么了？”，刚才好象发生了什么，可一时又想不起具体情节。
闭上眼，满目黑暗；睁开眼，满目灰白。
努力回想的同时阿杰使劲眨起眼来，让黑与灰迅速切换…
忽然，某种记忆出现了：方才自己好像睡着过了，梦里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于是咬了一下手指，便疼醒了，再一瞧十根指头，什么痕迹都没有，这招不是一直都被用来检验是不是在做梦的吗？难道这会儿也出错了...忽然，他想起自己当前的处境，不由一下吓醒了。
可，一道本不该有的疑惑如鬼魂般又尾随了上来：自己真的醒了吗？阿杰下意识地要再检验一下，因为这问题在此刻是那么至关重要，此时此地他唯一还能分辨清的好像只剩这件事了。
指头放到嘴里，使劲咬下去，怎么感觉和刚才一模一样啊？…
此刻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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